我们为危重产妇麻醉，就像在悬崖边救人

星期日周刊记者 顾 筝

采访对象：刘志强  职业：第一妇婴保健院麻醉科主任，主任医师

有着二十几年麻醉医师经历的刘志强曾经觉得从事产科麻醉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十五年前初到一妇婴麻醉科，自己作为一名接受过系统培训的主治医师，觉得做产科麻醉是件轻车熟路的事情。”刘志强说：“没想到在工作中会碰到那么多紧急情况，那么多挑战。产科的事情看着普通，但它险恶的程度，血光之灾的程度，远超过常人的想象。”

生娃没有老百姓想得那么轻松

“女孩，3080克。”等在产房外的新爸爸听护士介绍了孩子的情况，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拿起手机给孩子拍了人生第一张照片。

孩子由护士送去新生儿科做评估，爸爸和其他亲属继续在产房外等产妇，边等边交流着刚才所看到的襁褓中的孩子到底更像谁的话题。

似乎只是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产房的门不断地被推开关上，进出的是脚步匆匆的医务人员。等到产房的门再被打开时，医生焦急的声音在喊：“某某家属在吗？”

“在。”新爸爸无措地走了过来。

“产妇产后大出血，现在有生命危险……”

这一出对很多人来说，只在影视作品中见到的戏份，却是刘志强和同事们日常工作中常常面临的情景。

“生个娃并没有老百姓想象的那么轻松，分娩是一个有可能让你一下子从幸福的顶端，坠落到最无助边缘的过程。”有着十多年产科麻醉经验的刘志强说，“产科的事情看着普通，但它险恶的程度，血光之灾的程度，远超过常人的想象。”

民间有说法，生孩子就像过鬼门关，即使各国社会都把改善孕产妇健康作为发展目标，孕产妇的死亡率随着医学的发展减少了很多，但风险依然存在。就拿产后大出血来说，它就是造成产妇死亡的最重要原因。

产后出血由很多原因造成，如子宫收缩力不好，或是胎盘滞留，凝血功能障碍或者软产道损伤等等。

产后出血有时候很难预先估计，往往突然发生。

最怕“午夜凶铃”

当被告知“产妇大出血，病危”时，家属丝毫没有心理准备，“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向家属解释清楚情况是医生的责任，与此同时，产房内的“战斗”早已打响。

“我们记得每一场重大抢救。”刘志强说。

今年大年初二深夜十一点，刘志强接到了值班医生的电话：“主任，有产妇产后大出血，心率达到160，血压快顶不住了……”

听到电话里同事急切甚至有些哭腔的声音，刘志强心里咯噔一下，“我马上就到，随时电话汇报患者情况。”他套上外套，拿起车钥匙，耳边继续听着手机，迅速冲出家门。

“深夜，我最害怕接到电话。只要看到是医院的电话，或是同事打来的，就知道情况不妙，因为打到我这边的都是紧急情况。”刘志强觉得深夜的电话就如“午夜凶铃”一般。“就像春节的这个深夜电话，肯定不会是电话祝福，必定是有急事。”刘志强开玩笑道。

电话那头，现场嘈杂，混乱。“产房抢救，目前血压不稳定，出血大约2千多。”值班的产科医生语速很快地汇报产妇情况。

深夜被急call到医院，对刘志强来说是家常便饭。他把车开得极快，到医院后车子随便往空位一停，直接冲去手术室，立即投入到抢救中。

产妇的意识一度丧失，血压下降到60/40，凝血功能出现严重紊乱，但幸好最终她被通力合作的医护们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转送到重症监护室观察。

而在抢救现场的刘志强也如释重负，走出手术室。但是他没有回家，在值班室躺了一会儿就已天亮，早晨又到重症监护室查房了解那位抢救患者的情况。

麻醉科就是要创造时间

争分夺秒，是抢救的第一要义。“抢救时，我们麻醉医生要尽量把患者的生命体征保持平稳，为抢救赢得时间，让手术医生有机会和条件去止血，让抢救团队对症施救。这就像是在悬崖边上救人一样，大家坚持着把坠崖者拉住，哪怕是多一点点时间，危机就能逆转。而如果拉不住他，他可能就直接掉下去了。”

当患者接受麻醉之后，生命体征就要全权靠麻醉医生来处理。“我们要调整患者的呼吸、血压、体内酸碱、电解质……好的麻醉医生就像是生命体征的调控大师一样。”

在手术过程中，一个重要器官的牵拉，一个出血点，一个刺激都会引起生命体征的变化，保持生命体征的平稳，就是麻醉医生的作用。

这样一个在患者失去意识时充当守护神角色的人，行动要迅速，观察要周密，要胆大心细。如果做得不好，就会出现失误，会失去对病人的控制——丢失对病人呼吸系统和循环系统的控制，而这就会造成患者死亡。

失误在个人的职场生涯中或许不可避免，年轻、经验不足的麻醉科医生在紧急抢救中可能会因为现场抢救场地的混乱、外界的压力而造成无法完成在平时来说简单的操作和处理。但团队的失误不可出现。

“我们强调对孕产妇的监控，抢救关卡都要前移，做好监控。经验丰富的上级医生要时刻做好指挥调配队员的准备。”刘志强手机上的麻醉科室工作群中，时刻都在交流着危重产妇的情况。“产妇命悬一线时，抢救是很大的挑战，所以我们平时常常会进行高强度的魔鬼训练。”

麻醉科正和产科进行“5分钟剖宫产”的联合演练，一旦有紧急呼叫，医务人员要及时到位，为产妇实行剖宫产。“5分钟”是个理念，就是要求大家抓紧每一秒，把速度提快再提快，因为当产妇或孩子情况不好，需要紧急剖宫产时，时间越短，预后越好。

“我们产房手术室的麻醉机和监护仪是24小时开机的，手术备料都放好，我们还有自行设计的紧急药箱，打开全是应急药物，马上就能用。我们尽量把所有抢救环节都理顺，每次抢救都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进行。”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平时的训练是为了强化抢救流程，以便真正抢救时一秒都不被浪费，一丝失误都不会出现。

“一个成功的麻醉医生不是完美地麻醉了多少手术，而在于避免了多少可能的麻醉意外。我们要保证万无一失，保证每一个麻醉都安全，保证每年经手的几万名病人都要安全。对产妇的治疗，每一步都要追求极度的完美，并不是说做到99%就可以了，而是要做到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万分之万。”刘志强斩钉截铁地说。

每年会有几万名产妇到第一妇婴保健院生产，如果有一个有不好的结局，说起来是几万分甚至是十几万之一，但对这个产妇家庭来说就是百分之百的悲剧，而对医生来说，也会留下很大的心理阴影。“抢救成功的病例很多，我都不记得了，但失败的个案会历历在目。对逝去的患者，我一直记得她的样子，记得她的名字，脑海中会不断回放抢救时的情景。因为产妇并不是普通的病人，而是一个妈妈。她由于孕育生命逝去，在我们面前走掉，我感到痛彻心扉。”

正因如此，每次抢救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放弃。

有一次一位产妇分娩中因为羊水栓塞突然心脏骤停，刘志强赶到产房的时候，现场的医生护士们一直在进行胸外心脏按压，但心电监护仪上的产妇心跳始终没有恢复。持续的按压，反复的除颤，时间一点点逝去，挫败和无助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袭来：“是不是做的无用功？是不是要停止抢救？”一直站在病人头侧的刘志强丝毫没有停止抢救的意图：“用力按、要快、不要停，换下一组。继续肾上腺素，马上除颤。”

不放弃换来了奇迹。“她回来了！”刘志强的声音从口罩后传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浮上每一位医护的面容。被告知消息后，门外传来家属喜极而泣的哭声。

命运之神眷恋这位母亲，当晚这位踏在死亡边缘的产妇竟然奇迹般地拔除了气管导管，生命体征平稳，第二天即从重症监护病房转入了普通病房，并一眼认出了守候的家人和负责医生，她的大脑功能没有受到损害。

“生命是非常奇特的。产妇度过危险期后，会很快恢复，即使她们的心脏曾停跳过。产科凶险的时候很狼狈，但一旦度过这一关，产妇往往能恢复得很好，妊娠时分娩的孕雌激素能给妈妈很好的脏器机能保护。宝宝给妈妈带来风险，而在妈妈受到伤害的时候，也会站出来保护妈妈。”

刘志强在工作中一直会对提醒同事们：“我们一定要呵护每一位产妇，孕育生命，承受风险，母亲太不容易了。”

“刚工作时，我也有过小医生常有的年少轻狂，那时觉得自己什么都懂，很了不起。但工作时间久了，感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在生命面前，我们都太过渺小，敬畏生命，善待生命，就是我做医生的信念和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