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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枫《夏至》:我想象伊甸园只有一个季节,永久的盛夏

2019-06-22 13:57:07   来源:未知
文章导读

我想象伊甸园只有一个季节,永久的盛夏。生于夏天,这是我的季节。各种绿,透彻或者稠浓。植物的友谊与爱,热烈或含蓄。小谜语似的昆虫:珠宝般的叶甲,琥珀色的蜻蜓;蝈蝈小提琴琴弓般的胫节,蛾子翅膀上的流苏;包括不受待见的臭大姐都可爱无比,学名臭蝽,体色呈现坚不可摧的盾牌灰,它的游丝细腿不停错动,当我们用小棍拨弄,它的不安立即转化为一种绝对镇静的方式:装死久久僵固身姿,仿佛一枚颇具威严感的小像章。鸟儿既歌且舞,我望着它们空中飞行的弧线出神;这时,灰喜鹊的到来有点小煞风景,它鸣音粗砺,节奏分明,好像谁慢慢踩动一架生锈的老式缝纫机。 夏天,阿里巴巴的宝库打开大门纷繁而至,那些秘藏炫人眼目。现在是上午九点,阳光溪水般明亮,几乎听得见相互碰撞时的清悦之音。我的心情愉快起来,品尝着夏天,品尝着果盘里诱人的玫瑰香葡萄。 偶尔翻书,会在页码之间发现植物标本,多以花瓣为主,也有少量叶片──它们来自多久以前的夏天?鸢尾花的神秘之紫,已变成洇开的墨水色:泪滴下情诗的颜色。无名草的伞状花序,颤抖中的小白花,永远停滞在未破童贞的迷惘里。野玫瑰的完美圆瓣,让欧洲的都铎王朝曾以此为硬币图案。还有那些树叶,有的叶缘呈锯齿形,

我想象伊甸园只有一个季节,永久的盛夏。生于夏天,这是我的季节。各种绿,透彻或者稠浓。植物的友谊与爱,热烈或含蓄。小谜语似的昆虫:珠宝般的叶甲,琥珀色的蜻蜓;蝈蝈小提琴琴弓般的胫节,蛾子翅膀上的流苏;包括不受待见的“臭大姐”都可爱无比,学名臭蝽,体色呈现坚不可摧的盾牌灰,它的游丝细腿不停错动,当我们用小棍拨弄,它的不安立即转化为一种绝对镇静的方式:装死……久久僵固身姿,仿佛一枚颇具威严感的小像章。鸟儿既歌且舞,我望着它们空中飞行的弧线出神;这时,灰喜鹊的到来有点小煞风景,它鸣音粗砺,节奏分明,好像谁慢慢踩动一架生锈的老式缝纫机。

夏天,阿里巴巴的宝库打开大门——纷繁而至,那些秘藏炫人眼目。现在是上午九点,阳光溪水般明亮,几乎听得见相互碰撞时的清悦之音。我的心情愉快起来,品尝着夏天,品尝着果盘里诱人的玫瑰香葡萄。

偶尔翻书,会在页码之间发现植物标本,多以花瓣为主,也有少量叶片──它们来自多久以前的夏天?鸢尾花的神秘之紫,已变成洇开的墨水色:泪滴下情诗的颜色。无名草的伞状花序,颤抖中的小白花,永远停滞在未破童贞的迷惘里。野玫瑰的完美圆瓣,让欧洲的都铎王朝曾以此为硬币图案。还有那些树叶,有的叶缘呈锯齿形,有的边线齐整如弯匕,还有的具有切刻般的剪纸效果。无论曾经的蜡质韧皮还是丝绒表面,死都使它们流失了神彩,变得干枯扁平,易被收纳,也更易破损。有意思的是,许多叶子无论是从单片轮廓还是从叶序排列,造型都近似树;倘若制作叶脉书签,用碱水泡去表面基质,你会发现露出的清晰叶脉就是一棵密咒般被藏起的树。这就是穿越生死的传递,就是祖先的耳语、家族的纹徽,就是使命般的遗产和不被摧毁的记忆。叶脉书签轻盈剔透,薄如蝉翼,它们伴随我的阅读,经历一个个质若翡翠的夏天,尽管再也没有汁液充盈其间……它们就像亡灵久居于扫墓者的回忆。

虫鸣增加了季节的生动。许多昆虫擅长歌唱,尽管体量小,但它们配备着比八音盒还精巧动听的发音板。我小时候抓过一只蝉,非常袖珍,北京话管它叫“伏天儿”。它趴在窗纱上,声音嘶嘶的,有点像病人牙疼时往里吸气。叫得这么轻,这么害羞,这只哑了嗓子的蝉……是少年,度不过变声的青春,因为两天后它就死了。奇怪,不知是记忆的加工还是想象的美化,我记得在自己掌心那具小遗体,仿由青铜打造,泛着隐隐钢蓝色,是尊武士的微雕。此时,窗外的合唱盛大无边,尤以蝉持续的强音为最。高高低低的树冠里,蝉鸣的小马达,传送着带电的发烫的夏天。我知道,苦行僧的蝉,每隔十余年的地下生活,才有一次为期在两周内结束的发情期。极尽渴求的身体颤动着,蝉仿佛以此反抗和摧毁贯穿漫长黑暗里那禁欲中的宗教。

生命繁盛,所以这个季节里到处都有屠戮,不过世界也因此满怀生机。频繁的生杀予夺,其中保持着不被道德观束缚的大公正。对掠杀者而言,更不存在什么残忍的道德,一切都是恰切和均衡的,正义只是在软弱者看来面目全非。

比如这只姬蜂,薄得似有似无的翅膀神经质地振动,腰细得欲断,使它的腹柄看上去几近透明,而滑稽夸张的臀部,像火柴磷头凸起并发亮。姬蜂把头一次次探进地上的洞口,半个身子埋陷进去,直至采取倒立身姿……它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个动作,看似不断叩头,看似一种虔诚朝拜,或许是正以独特的方式处治它所必需的牺牲品。

最为神秘的杀手是蜘蛛。八条腿交错抬升,它本身像个袖珍的精密机械;运用几何智慧织就一张索命网,然后,它怡然地在自己的时钟上坐等,计算随之而来的谋杀。令我迷惑的,不仅是捕杀工具的玄妙,也并非擅长用毒者通常所携带的阴险感,我想那些不过是智力博弈──与猎物的体能存在差距时,猎手往往采取其他手段进行弥补。我惊讶于蜘蛛行刺从过程上看,并不显凶残,反而酷似极端的爱。

前不久在江西葛仙山旅游时,我遇到一只令人惊艳的蝴蝶撞上蛛网。停落草尖时,刚开始蝴蝶折合双翼,只有打开时,我才发现,它翅膀上的色彩非常古典,是青花上那种幽寂的钴蓝釉。当我试图近距离观察,蝴蝶翩然起飞……直到,它突然停下,却平展翅膀。停落时翅膀是否折叠,是判断蝴蝶与蛾子的重要区别。青花瓷般优雅的蝴蝶之所以降尊失范,因为蜘蛛的诡计得逞了。

在此之前,蜘蛛一丝一缕编织它的爱网,体内激情从腹末纺器源源不断喷射而出。它那么沉默、那么富于耐心地等待,纵过客纷纷,网上空空如也,亦不能使它位移──蜘蛛宁愿在角落里枯守,一副典型的痴情者形象。终于,迎来属于它的美人,网丝的黏度使之无法脱身……在强烈的挽留和纠缠下,蝴蝶将永远失去自由。随之而来的一吻,更使蝴蝶无法背叛,它只是蜘蛛纯洁而贞烈的一日新娘。蜘蛛之吻所注入的,由毒素、消化酶和抗凝血素等组成,蝴蝶的心被彻底融化,所有抵抗意志都迅速瓦解,液化的身体满怀柔情,它是一个水做的爱人,准备好被蜘蛛享用。

掠食者咬住猎物脖颈,样子就像肉欲狂欢中对爱侣的亲吻;蜘蛛就这样抱吻蝴蝶,吮吸它饱满多汁的身体。亲爱的,你不疼,不会留下残渣,我会一点点地处理你的一切……那种态度,称得上珍惜。你将完全融解在我的体内,进入我的血液和细胞,这样才算和全部的我在一起,我们难以再分彼此。你知道什么是欲望吗?欲望就是渴望消化对方。被我消化后,你只会留下一对漂亮翅膀,那么薄,还闪烁鳞粉,被风吹得咝咝作响。它将镶嵌在我的网上,仿佛我的螯牙,仿佛我身体中那最重要的部分,曾经深深镶嵌在你的体内。

的确,爱意如死坚强。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正是讲述这样的故事。面对未婚夫荷默·伯隆的负情,高贵到倨傲的爱米丽小姐用砒霜毒杀了他,以永远挽留他的身体和他的心。小说结尾惊心动魄:紧邻肉体已经腐烂的那具骨骸,旁边枕头上有头颅压过的凹痕,以及一绺长长的铁灰色头发。这幕场景,令我联想起一种非常著名的毒蜘蛛:

黑寡妇。是的,陪伴爱人的枯骨,那绺属于爱米丽的铁灰色头发,也正是黑寡妇用以缠绕的强韧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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